回望古道·澜沧笔记

在我的餐边柜里，一直摆放着一套来自英格兰的，伊丽莎白时代古老的茶具，很受朋友们的青睐。这是我娘家生活的一个印记。家里遭遇了很多次变故，很多东西都失散了，不知它怎么能幸存下来。母亲去后，为了一种记忆，我留下了它们，搬了几次家，它们一直跟着我。毕业于讲武堂的父亲在他那个年代算得是个时尚的人，大约是受了那些留洋教官的影响，讲究生活品质，挺洋派的。我至今记得，有亲朋好友来访、或冬日的下午，他说，煮一壶英国红茶吧，我们就有望跟着他一起享用那加过牛奶的暖融融的红茶，每人杯里加上两块那个年代很珍贵的白色的小方糖、还配有几块小小的曲奇饼干。装红茶的铁罐上印着茶园的图案和一些外国字母，它被有别于家里的其它茶类，放在酒柜的最高层。

那时街上总是写着些五年超英赶美、打倒英国老王牌的豪言壮语，我私下一直很反动的以为，要超要赶的东西当然是比我们好的东西，大鬼才叫王牌嘛。同理，能看到的外国小说上总在说英式下午茶。那么，最珍贵的茶，大约就是英国的红茶了。

许多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英国跟本不产茶！那年，英国女王到中国访问，我们省长送给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礼物，就是云南的滇红，那个来中国都要带着她的矿泉水和马桶的女王，收到滇红后喜不自胜，连说："这是不可多得的珍品！"把它带回英国，放在水晶容器里让大家观赏。

许多许多年之后，当我游走过世界上的很多地方，重新审视自己脚下的土地，我才知道，需要刷新的不只是关于茶的概念。

云南那个产滇红的地方，叫临沧。从青藏高原一直奔涌到太平洋的澜沧江流到北纬23度时，她的西岸是云南的普洱，东岸就是临沧了。很多年，在人们的印象里，普洱和临沧都是很穷的地方。在省城里，谁不走运好像总就被分配到这些专县。我有一位属IT界精英的朋友，在大学里是个数学天才，当年毕业分配时分到临沧凤庆，比我们下乡的知青还有被流放之感。

时光轮转，几十年后，当我坐飞机飞临澜沧江流域的这块地方，盘桓在江两岸的土地上，那些苍老的大树、无边的亚热带森林，古老的茶园，路边伸手可撷的奇花异果，墙角、瓦上随处伸出来的肥硕的叶脉、藤蔓……常常以一种物种和生命的丰茂感动我；森林里有悠悠地走着亚洲象和孟加拉虎；树上有大灵猫、猴面鹰、绿孔雀；肥沃的红土地上照耀着丰沛的阳光，流淌着充盈的河流水糸，生长着世界上最好的茶叶和咖啡……伊丽莎白女王的丈夫被这个拥有万千物种的动植物基因库迷往，为了能常年到此观察与研究专，门在澜沧江附近的森林里开了一条路，被当地的人命名为"菲利浦小道"。

如今，公司的小白领们喝着立顿、星巴克，但凡提到澜沧江两岸的这些地方，神情淡漠地依然还是一个字：穷！

不知道小白领们是否知道，在他们喝的立顿里，这个地方的普洱和碎红是当作"茶叶的味精"，被老外很抠门地添加在其间提味的；而星巴克的CEO在考察了当地咖啡后说：当前市场上的咖啡一般为3美元一杯，而此地咖啡的品质有卖到7美元一杯的潜力。

走过土地、走过历史，再重新看餐柜里那套的英国茶具，奶油色的瓷质闪着柔和典雅的光，方型的壶边、杯口缀着樱桃、小鸟和树叶，英国工匠的签名就镌刻在底上……心情变得很复杂，茶是我们的、瓷是我们的……从什么时候起？为了什么？变成了他们的典雅和高贵、变成了他们的品牌和富有？变成了他们在全世界的影响和认同？

那年到临沧，笔记上曾经做过一组记录，备忘。

1957年，上海出口口岸电：凤庆7101青在伦敦出售，每磅168便士，创当时伦敦茶叶最高售价。

1959年，广东茶叶进出口公司16号电：凤庆第一批金芽茶220磅已在伦敦出售，每磅500便士，创世界最高纪录。

1978年，据中国土畜产总公司"情况通报"：云南凤庆碎红二号上档，凤分822166，每吨销售价钱2650美元达到当时国际市场高档价平均水平的108.4%。

1979年广东口岸电：今年首批出口的凤分922101、922102计12吨，每吨售价2800美元高于国际红碎7%。

1980年广东口岸电：原藉出口美国三批茶，凤分22101青、凤分22102青每吨售价格3160美元，凤分0221001青每吨售价格3270美元，再获国际市场高档茶最高价，与去年世界最高价比，提高12.86%。……

我一直在想：这样的地方是生命的故乡和家园。何之为穷？穷之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