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苦到底 饮酒与饮茶同归一饮,恐怕是绝然畛域的两种人生况味。唐之僧人兼诗人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有两句诗,一句为"世人饮酒多自欺";一句为"熟知茶道全尔真"。千里摆筵席,全赖以酒壮阵势,席尽宴散却是满目荒凉,人生热局转眼成空,笙歌沸耳处原是一场幻境界。所以世人饮酒多是自欺了。"竹下忘言对紫茶"。竹下忘言,茶中忘形,"伏睡魔而天地忘形","与天语而扩心志",天真之态,赤子之心,在这淡味清寂中觅得人生真消息。 佛说,人生是苦的。柴米油盐,无一日不劳于形,何日不苦呢?生老病死,无一处不忧于心,何一处不苦呢?但人生又是向乐的,多方设置了如歌舞如酒宴等等赏心乐事蒙盖人生苦境,这仿佛是一杯苦药,要加放红糖白糖以蒙舌头,待回过味来,方觉满舌清苦。真正高人,都是以苦对苦,形如以毒攻毒,"真的猛士,敢于正对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如是,苦不为苦,反而略有甘味,明之李挚,深谙个中消息,他不往热闹处趋赴,唯一人独坐其斋,独饮苦丁茶,其《茶夹铭》曰:"我无老朋,朝夕惟汝,世间清苦,谁能及子,逐日子吸,不辨几钟,每夕子酌,不问几许,夙兴夜寐,我愿与子终始,子不姓汤,我不姓李,总之一味,清苦到底"。人生清苦,活到了老,连老朋都没有,茶亦清苦,茶生山野,吸霜风凉雪;以彼清苦对此清苦,也就可以彼清苦慰此清苦了。没有千里筵席,自然没有"筵席拆散"的悲凉,没有饮甘饫肥、钟鸣鼎食的极乐,也自然没有枯草衰杨蛛网结堂的喟叹。朝夕唯茶,清苦到底,独来独往,独饮独品,也就无悲无欣,无苦无乐,"地远心偏聊为隐,海阔天空不受遮"了。 喝酒贵人多,品茗宜人少。其中之故,有人说是茶与酒之属性有异,茶之性不宜广,能融于水的浸出物有限,续水三二次,茶味就淡,若是人多,一壶之茶,有浓有淡,把人分了厚薄,故不合待客之道,而酒不然,只要酒缸酒多,是不怕人多的。此语看似有理,实是未曾道着。高科技如是发达,岂解决不了这个小事,置一大白或多置几壶也就得了,但高科技之高,可解决技术问题,但解决不了人心之事。 人心太孤独,茶友是多么难得啊。所以品茶者往往独饮。陆游是:四邻悄无语,灯火正凄冷,山童已睡熟,汲水自煎茗。连童子都要避开,只让茶来与内心交际。苏东坡先生历尽沧桑,平生多为小人陷害,虽终生天真未泯,但防人之心还是潜滋暗长了: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汲深情。不要人服侍,也不要人陪护,独个儿往松涛深处泉水岩边,自煮又自饮,卧听山城长短更。其独饮得神了么?这个"神"字看起来真个美妙,说起来却有多少难与人言的悲凉。李白有诗云: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一副山水相得的惬意模样,可是,谁能真正解会得来?有鼻有眼有口有耳与自己同类的人形动物是那么多,却不归在"相看两不厌"中,相看两不厌的,只有异质异禀异性异赋的敬亭山!这里的"只有"两字,有多少难言的人生况味啊。以此对照来读李挚的《茶夹铭》,更是别有滋味上心头。然而人生来是苦的,人之生也是孤独的,仅有茶友,或茶竟是友,也可无妨:人生是"总之一味",我们且"清苦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