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洱茶市场:老班章树叶吐大钱(一)

728 班章古树茶林,茶农们在清晨伴随着"嫩坝山"(哈尼语)上的第一缕阳光,上山采茶,这些古树茶生长在1700米至1900米的布朗山雨林中,最少都有百年以上历史,自古以来,老班章村民沿用传统古法人工养护古茶树,遵循民风手工采摘鲜叶。

"妈的,这鬼路,到底什么时候能修好。"

三菱猎豹用15迈的速度,行驶在波浪式的山路上,车主杨文嘴里碎碎地抱怨着,右手则不断地在1档和2档之间来回拨弄。在这种山路上,2档以上的档位基本是弃用的。

汽车颠簸在路上,两边车轮走过的路面的最高落差会有50公分左右,车子经过时,我们就像坐在一个充分摇起来的摆锤上,车钥匙撞击车体发出的金属声从未停过。路的另一边,便是万丈山崖。

杨文的姐姐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她时不时地按下电动车窗,向窗外吐口水。

"妈的,嘴里都是沙子,吐都吐不完。"每吐一次口水,她就这样骂一句。车台上,一层黄色的灰尘像布一样铺开,在猎豹摇摆间,车内的空气都是乡土的味道。

从勐海县城到勐混镇是一条柏油路,从勐混到曼弄村是一条柏油混合拳头般大小的石头铺就的路。这样修路的目的是为了限制汽车在山路上快速行驶。

到了曼弄,向右拐,便上了这条波浪式的山路。尽管这条路不限速,也见不到交警的影子,但从来没有司机会超速。

"开到20(迈)以上,人的屁股是基本上离开座位的。"杨文说。

越过这条长度为32公里的也许是中国最烂的山路,就到了也许是中国最富裕的村庄--老班章。这个因茶而富的村庄,现有127户人家,每户人家采茶的年收入均超过百万。从这个村庄出去的茶,也以老班章命名。

仅仅在10年前,把这个村庄称为中国最穷的村庄也不为过。那时,他们甚至要到别的村庄讨饭吃,才能保证一日三餐。

在通往老班章的公路上,一些广告商会把汽车广告写在四方形的木板上,就地取材,钉在公路两旁的大树上。其中一个悍马广告这样写道:遇山过山,遇水过水。

在别的省份,通往乡村的公路上,很难见到这样的广告。在内陆省份,我见过最多的广告是摩托车,还有彩电,最普遍的就是一些床垫广告。

汽车一路扬尘,就算仅仅相差5米的距离,也绝对看不清楚前车的尾号牌。扬起的灰尘,落在行人身上,已是一头灰白,就像刚在地上打了个滚。

32公里的路盘旋在6座大山上,经过4个小时的颠簸,一个依三角形的山坳而建的村庄--老班章出现了。

没人要的茶叶

朱琪上老班章村时,已经过了每年春茶最好的采摘期。她是勐海本地的茶商,在老班章茶最疯狂的2007年后进入茶业行当。

每年3月,都是最好的春茶采摘期。朱琪那时候压根不敢上来,"卖得太贵了,手上都不敢压货。"此次上山,是应客户要求,买了5公斤茶叶。今年老班章的古树茶最低每公斤可卖到6000元,一些单株的古树茶最高可卖到一公斤6万元。

朱琪觉得,这种疯狂类似于2007年。因此,对于她这种小本茶商而言,规避资本风险才是第一位的。"客户要,我就上来收点,客户不要,我就不往这个方向来。"

4月的老班章,只有老人还在留守,年轻人基本上都下县城过傣族新年了。在村里,我偶尔见到一年轻人,长方形的鳄鱼钱包紧插在屁股的右口袋里,牛仔裤配黑色的大头皮鞋,头上打着发蜡,闪闪亮。这种90年代初期在广东流行的打扮,被这位年轻人复制到了村里。

他也要去县城,出门前,父亲给了4000块钱。他单身的二姐,拿了6000元,至于那个负责家里财务的大姐,他也不知道到底拿了多少钱。"就去县城,玩两天,就回来。"

杨文的姐姐觉得,村庄富裕起来后,父母给孩子的零花钱"多得太过分了"。"他们已经忘了穷日子是怎么过的了。"

朱琪第一次来到老班章村是2001年,那时她15岁,跟着姐夫上山为村民的房屋安装不锈钢。当时,这个村庄的房屋多数为木质结构。

村民的热情给朱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同现在村民的冷漠给她的印象一样深刻。"那时候他们都是用口钢杯泡茶给我们喝。"朱琪说,"现在连一小杯都不舍得给你喝了,顶多给你一瓶矿泉水。"

不锈钢安装后,部分村民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便找朱琪的姐夫商量,是否可以用茶叶来抵部分不锈钢的货款。但她姐夫没有同意,理由是茶叶拿回去没人要。当时,一公斤茶叶最多只能卖到6块钱。

朱琪说,如果按照当时的市价,可以换回几百公斤的老班章茶叶回来。"早知道这样,我们换回来都发财了。"

在当时的老班章,用茶叶当报酬似乎是一种习惯。"太穷了,拿不出钱,又不好意思让人空手回去,就只能拿茶叶了。"村民杨文说。

朱琪的朋友张永德记得,在茶叶还不值钱的时候,老班章村有一个产妇要生了,下山请了一医生。为了感谢医生,这家男主人随手拿了一大袋老班章茶叶给他。医生下山走到半路时,看到路边有两个南瓜,便把整袋茶叶倒在路边,把两个南瓜装回了家。

杨政民那时还是老班章村村委会的副主任,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读过高中的3个人之一。村委会设在新班章,离家10公里,每次回家,绕山路,要走两个小时。

当时的勐海茶厂在村委旁边设了一个茶叶收购点。老班章所有的茶叶都是通过这个收购点走向村外。茶农在跟收购点做买卖时,根本没有议价能力。"他们说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杨政民说,那时候收茶叶,并没有分古树茶和小树茶,只按等级分为一二三。

如此,村民们摘茶动力没那么积极。他们对茶园也不怎么打理,任由茶树自生自灭,摘茶也只利用农闲时间,买多少算多少。"那时候,只要你愿意,你到任何一家茶园去摘茶叶都没人说你。"杨政民说,也没多少人愿摘,基本都是长在树上,看着茶叶一片一片老去。

搬出老班章

老班章的茶树在村民不理不睬的态度下逆势生长,这主要得益于这里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老班章村位于海拔1700米的布朗山区。冰川纪,青藏高原挡住了寒流,让这里成为了地球上古老物种的天堂,最早的茶树就是长在这里。

茶树的繁荣并未给他们带去财富,这种环境反倒限制了别的农作物的生长,给村民造成了很大的生活困难。老班章村的土地很难种植别的物种,就连水田的产量也不高。这里5亩田的产量,还不如跟老班章相隔25公里的老曼娥村一亩水田的产量。

在这种环境下,吃不饱饭是村民的常态。于是,逃离老班章成了当时很多人的想法。现在的卫东村,以及新班章村都是由老班章村民搬过去后建设的村庄。

当时,在没找到合适地方搬离之前,老班章的多数村民只得到周边稍稍偏远些的荒地上开荒,种点土豆,以及水稻等农作物填肚子。杨卫华的爷爷便是开荒者之一。

1965年,经多年经营,此地逐渐繁荣,农作物产量也比老班章高得多,杨卫华的爷爷便和其余60户人家商量,干脆搬了过去,不再回老班章。日后,这里为仍居住在老班章的很多村民解决了吃饭问题。

刚搬到这里时,村庄取名勐囡。一年后,中国爆发文化大革命。这里的村民为了表达他们誓死效忠毛主席的决心,便改名为卫东村。虽然与卫东村仅隔20公里,老班章村民得知文革时,这场运动已进入尾声。如今,这些村庄的村民家里仍挂着毛主席的画像,有些甚至还把瓷砖烧制的画像贴在墙上。看到这个场景,我仿佛穿越到了90年代中期。那时,这种画像在我生活的小县城--瑞昌非常流行,几乎每家每户都会挂在厅堂的正墙。"你们拜佛,我们拜毛主席,都是一样的道理。"当地一位村民说。

搬到卫东村头几年,在茶叶采摘季,杨卫东的爷爷还常带村民回老班章采茶。"那时刚搬到卫东村,自己在这边种的茶树还没长起来,空闲时就回老班章采茶自己喝,有多的再拿出去卖。"杨卫华说。

回去摘茶叶的还有新班章的村民,他们比卫东村更早建村。

他们在新村庄种的茶树长起来后,就很少回老班章了。倒是留在老班章的亲戚常去卫东村或新班章村串门,讨粮食吃。因为路途遥远,又无人愿意打理,搬出老班章村的人就把茶园送给了村集体。

当初,老班章的祖先搬到这块土地居住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辛苦争来的土地,子孙会因贫穷而逃离。今日老班章村所在地,是现老曼峨寨布朗族先民世居辖地。

1476年,老班章村的哈尼族先祖--爱伲人,从毗邻的格朗和山迁至此。他们为了能在这里长久生存下去,便向老曼娥寨布朗先人请求,把老班章村周边的山地、林木、田坝及漫山遍野且已有数百年树龄的大树茶一并给他们。慷慨的布朗先人如数答应。

后来,老班章爱伲人为了感谢布朗先人,每年岁末都会向老曼娥寨进贡谷种及牲畜,这个习俗一直保持到90年代末才结束。"那时候人口少,田地又多,大家都够吃。"杨卫华说,后来,人丁兴旺,田地根本不够分,一些敢面对现实生活的人才开始寻求往外面居住,先后经历过两次人口迁出。

未迁出的李开华,依然记得去卫东村亲戚家讨粮食的情况。虽然老班章离卫东村只有20公里路程,但他每次都要走一天。"都是山路,很难见得到人。"李开华说,每次串门就带点茶叶,回来就可从亲戚家带一小袋大米。他基本上每两个月就要跑一趟卫东村。

搬到卫东村、新班章村"可以吃饱饭"的消息传到老班章后,留守村中的人非常羡慕,包括李开华在内的多数村民在断粮的情况下,都会跑到这两个村庄讨粮。以至于李开华他们都想搬离老班章。

最终,李开华还是放弃了。他觉得,先前搬过去的人早已站稳脚根,而自己过去却只能从头开始,"还不如守在老村里等机会。"

通往山外的路

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当村民们得知文革时,已是1974年,革命已近尾声。为了跟上潮流,他们在村里也搞起大批判,但形式却没有外面世界的那么激烈。他们把一个此前是地主的人拉出来,让他写了一封检讨书交给村委,然后就放回家了。"当时村里人以为这就很厉害了。"李开华说。

村庄的节奏比外面的世界总是慢了半拍。老班章村民也想让村里跟外面世界接轨,把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可文化大革命结束了。1976年,毛泽东在北京逝世。可村里得到这个消息已是两年之后,这个村庄仍在继续文化大革命,依然批斗那些前地主。

直到有一天,老班章的村民才从来自卫东村的亲戚口中得知,原来革命已经结束了。他们这才明白,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这一次,这些从来没有出过大山的老班章人,终于超过了中国的节奏。1981年,在村民的要求下,他们开始把茶园以及田地分到各户。杨政民说,那时候他们根本就没有听说过小岗村。1978年,安徽小岗村18户村民,冒着坐牢的危险,开始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揭开了中国农村改革的序幕。"集体的时候,村民的积极性太低了,种的粮食又吃不饱,大家都觉得应该自己干自己的。"杨政民说。直到198211日,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第一个关于农村工作的一号文件正式出台,才明确包产到户、包干到户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

建国5年后,布朗山乡政府成立,老班章归其管辖,但因山路遥远,政府人员除了送毛主席画像,基本不到村里。杨政民说,这倒给了老班章村民一个自治的机会。

幸好,他们不知道分田到户的危险。"如果知道这样做要坐牢,谁愿意冒这个险啊,就算饿死,也得跟着吃大锅饭。"杨政民说。

分田到户后,老班章村民种农活的积极性明显提高。1980年代末,这个村庄的民众终于脱离饥饿。如果天公作美,他们种的粮食刚好可以解决自己的温饱。

但茶树上的叶子依然不值钱。当时的中国,可口可乐才是一种让城市人着迷的饮品。10年前,中美建交3个小时后,可口可乐宣布进入中国市场,之后的第三个星期,第一批可口可乐产品从香港经广州运到了北京。

为了庆祝粮食丰收,他们在老班章村的空地上跳了一整夜的哈伲族舞。但他们的命运,仍像在茶树上随风飘动的叶子,不可掌控。"那时候真不想别的,能吃饱饭就好了。"杨政民说,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们结束了爱伲人世代狞猎的日子。"那时候田地很远,我去趟我家的田要走13公里,要走3个小时才到,一般男子走路快的话要两个半小时才到田地。当时我们种田的时候,鸡一叫就爬起来,天亮就到田里,那时候真辛苦。"

解决温饱后,老班章村民开始不满足黑暗的生活,寻求光明。1992年,老班章村倡导村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从原始森林中的羊肠小道,将几百根水泥电杆抬上布朗山,终结了世代靠火塘和松脂照明的黑暗。

"要致富,先修路。""养两个娃,不如养一头猪。"此后,这种白底黑字的宣传标语,在中国乡村的墙上随处可见。

10年后,有了光明的老班章村民开始谋求打通跟外面世界联通的道路。此时,杨政民已是老班章村的副书记。"我们村也要改革开放。"但显然,老班章人执行了标语的第一条,抛弃了第二条。在这个村庄,超生成了常态。

415日,在下山的路上,杨文指着波浪式的山路,说"这些都是我们当年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他觉得,现在的路已经算得上历史上最好的了。尽管依然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

当时,路修到一半,挖到了石头山,用锄头已经很难挖下去了,村民们垂头丧气。杨政民带着两个村民找到县政府。此时,他们正赶上了政府鼓励在乡村修建公路。2003年,中央政府在农村地区启动了一项为期两年的建设工程,准备修建近二十万公里的乡村公路。这个数字,超过了之前半个世纪中国在乡村修建的公路里程的总和。

勐海县政府接着老班章村民挖不动的路继续修下去,让这个村庄结束了与世隔绝的日子,也让外地人和老班章人重新认识了茶树上的那些叶子。

"突然发现,树上长的哪是叶子啊,都是钱。"杨政民说。

(作者:杨帆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责编:艾文华)

更多关于茶的内容,请点击茶相关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