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洞茶

  我16岁时在西藏海拔5000米的高原当兵。司务长分发营养品,给我一块黑糊糊的粗糙物件,说,这是茶砖!
  那东西一不小心掉到雪地上,边缘破损色黑如炭,衬得格外凄惶。
  我没有捡,弯腰太费体力。老医生看到了,心疼地说:关键时刻砖茶能救你命呢。
  我说,它根本不像见棱见角的砖,更不像青翠欲滴的茶。
  老医生说,不能从茶的颜色来判定茶的价值,就像不能从人的外表诊断病情。它叫青砖茶,是用茶树的老叶子压制而成,加以发酵,所以颜色黢黑。它的茶碱含量很高,在高原,茶碱可以兴奋呼吸系统。如果出现强烈的高原反应,喝一杯这茶,可缓解症状。它是高原之宝。

  没到过酷寒国境线上的人,难以想象砖茶给予边防军的激励。高原上的水,不到70度就迫不及待地开锅了,无法泡出茶中的有效成分。我们只有把茶饼掰碎,放在搪瓷缸里,灌上用雪化成的水,煨在炉火边久久地熬煮,如同煎制古老的药方。渐渐,一抹米白色的蒸汽袅袅升起,抖动着,如同披满香氛的纱。缸子中的水渐渐红了,渐渐黑了……平原青翠植物的精魂,在这冰冷的高原,以另外一种神秘的形式复活。
  慢慢喝茶上瘾,便很计较每月发放砖茶的数量。司务长的手指就是秤杆,他从硕大的茶砖上掰下一片,就是你应得的分量。碰上某块特别硬,司务长会拿出寒光闪闪的枪刺,用力戳下一块。某月领完营养品,我端详这分到手的砖茶,委屈地说,司务长,你克扣了我。
  当司务长的,最怕这一指控。愤然道,小鬼你可要说清楚,我哪里克扣了你?
  我说,有人用手指抠走了我的茶。你看,他还留下两道深痕。
  司务长说,哈!只留下了两道痕,算你好运。应该是三道痕的。那不是被人抠走的,是厂子用机器压下的商标,这茶叫"川"字牌。
  我说,茶厂机器压过的沟痕,是不是所用茶叶就比较少啊?
  司务长说,分量上应该并不少,可能压的比较瓷实,你多煮一会儿就是了。
  我追问,这茶是哪里出的啊?
  司务长说,川字牌,当然是四川的啊。万里迢迢运到咱这里,外面包的土黄纸都磨掉了,只有这茶叶上的字,像一个攀山的人,手抠住崖边往下滑溜又不甘心时留下的痕迹。
  从此我与这砖茶朝夕相伴,它灼痛了我的舌,温暖了我的胃,安慰了我的心,润泽了我的脑,是我无声的知己。11年后我离开高原回到北京,却再也找不到我那有三道沟痕标记的朋友。我丢失了它,遍找北京的茶庄也不见它踪影。好像它变成我在高原缺氧时的一个幻影,与我悄然永诀。
  此后30余年,我品过千姿百媚的天下名茶,用过林林总总的精美茶具,见过古乐升平的饮茶仪礼,却总充满若即若离的迷惘困惑。茶不能大口喝吗?茶不能沸水煮吗?茶不能放在铁皮缸子里煎吗?茶不能放盐巴吗?茶不能仰天长啸后一饮而尽吗?!
  我不喜欢茶的矜持和贵族,我不喜欢茶的繁文缛节。我不喜欢茶的一掷千金,我不喜欢茶的等级与身份。我不喜欢茶对于早春的病态嗜好,我不喜欢饮茶者故作高深的奢靡排场。
  我出差到了四川,满怀希望地买了一块茶砖,以为将要和老友重逢。喝下却依稀只有微薄的近似,全然失却了当年的韵味。我绝望了--舌头老了,警醒甘凛的砖茶味道,和我残酷的青春搅缠在一起,埋葬于藏北重重冰雪之下,不再复返。
  今年,我在湖北赤壁终于见到了老朋友。赤壁市古称蒲圻,有个老镇羊楼洞。此地土地肥沃气候适宜,遍植茶树。因地名羊楼洞,所产砖茶被称为"洞茶"。山上有三条清澈的天然泉水,三水合一,即为一个"川"字,成了砖茶的商标。早在宋景德年间,这里就开始了茶马互易。清咸丰年间,汉口还没有开埠,谷雨前后,茶商千里迢迢来羊楼洞镇收茶。所制砖茶远销蒙古、新疆及俄国西伯利亚等地,享有盛誉。20世纪初期,铺着青石板的羊楼洞古街上,有茶厂30余家,年产砖茶30余万箱,天下闻名。
  有了上次的教训,不敢贸然相认。砖茶沏好,出于礼貌,我轻浅地含了一口。
  晴天霹雳,地动山摇!
  所有的味蕾,像听到了军号,怦然怒放。口颊的每一丝神经,都惊喜地蹦跳。天啊,离散了几十年的老朋友,在此狭路相见相拥相抱。甘暖依然啊,温润如旧。在口中荡漾稍久,熟稔的感觉烟霞般升腾而起。好似人已迟暮,蓦然遭逢初恋挚友,执手相望。岁月无情,模样已大变,白发斑斑,步履蹒跚。但随着时间一秒秒推移,豆蔻年华的青春风貌,如老式照片在水盆中渐渐显影,越发清晰。随后复苏的是我的食道和胃囊,它们锣鼓喧天欢迎老友莅临。人的所有器官中,味觉是最古老的档案馆,精细地封存着所有生命原初的记忆。胃更堪称最顽固的守旧派,一往情深抵抗到底。这些体内的脏器无法言语,却从未有过片刻遗忘。它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稳定,保持着青春的精准与纯粹。
  青山绿水的赤壁茶林,你可知道曾传递给边防军人多少温暖和力量!冰雪漫天时,呷一口洞茶徐徐咽下,强大而涩香的热流注满口颊,旋即携带奔涌的力量滑入将士的肺腑,输送到被风寒侵袭的四肢百骸。让戍边的人忆起遥远的平原,缤纷的花草,还有年迈的双亲和亲爱的妻女。他们疲惫的腰杆重新挺直,成为国境线上笔直的界桩。他们僵硬的手指重新有力,扣紧了面向危险的枪机。他们困乏的双脚重新矫健,巡逻在千万里庄严的国土之上。
  我用当年方法,熬煮洞茶水洒向大地,对天而祭。司务长和老医生都因高原病早早仙逝,他们在天堂一定闻得到这质朴的香气,沉吟片刻后会说,是这个味道啊,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