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以欲勾牵「快饮茶的思考」

我在北美读硕期间曾在一家德国夫妇开的茶店打零工,散茶称斤卖,也卖一些较为传统的茶器,这样的茶店被称作茶叶专营店(specialty teastore)。世界茶饮,小店可谓应有尽有。中国和日本的茶叶占去七成的货架,龙井铁观音茉莉龙珠虽好,但卖点却是形形色色的"口味茶"--青柠椰子味的红茶和柑橘味的伯爵茶广受欢迎,而日本樱桃味的绿茶和叫做"亚洲鸡尾酒"的果蔬味绿茶也受到很多女性顾客的亲睐。维多利亚风格的茶壶和日本铸铁壶卖得稍好,但南美人喝马黛茶(mate)用的葫芦和银制吸管鲜有人问津,至于俄国samovar和那几只做工粗糙的中国紫砂,都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据说小店几年前刚在本城开张时,制造了一时的轰动。那时它尚占据着主流销品茂里一处紧俏的铺子。可生意却每况愈下,昂贵的店租迫使其屡次搬迁,最终于今年年中关门大吉。就在倒闭的前几个月, 一个叫做"David's Tea"的快餐型茶饮连锁店在其不远处的拐角开辟一处新店面,那时我和我的同事们便都心知肚明--我店大限将至已。

"大卫家的茶" --如其名曰"David"--一个毫无分辨度的北美寻常男性英文名, 营造邻家男孩般的商业风格,更指向了一种茶叶的平民化消费。统一明快的色调、尚简的茶具设计,较为低廉的物价,以及星巴克式的"grab and go""拿了就走")的便捷,给愿意在咖啡之余换换口味的现代上班族提供了一个颇富竞争力的选择。朋克造型的店员顶着红红绿绿的头发、带着刺青和鼻环,热情而专业地推销茶叶,台词和兜售程序显然都经过了严格的统一。

诚然,我对添加了巧克力糖果的茶饮深恶痛绝,也深深抗拒这种剥离了饮茶原有情境的快餐茶。可不得不承认的是,David's Tea的红火几乎是种必然,因它深谙现代求生之道--速度与激情。年轻化的顾客是其不可匹敌的优势,而那些栖居都市一隅的专营茶店们缺乏策略的生存使之逐渐沦为一种集体怀旧。无论曾经忠实的顾客告诉我他们有多么讨厌David's Tea,市场的天平却偏向了另一端。我与同事曾开玩笑说,要不大家一起到David's Tea门口一字排开,以武士道的悲壮递上简历并高呼:"我们输了!"

然而结果能有多坏呢?至少,茶又开始在西方社会同咖啡分庭抗礼了。至少,年轻人们又开始捧起茶杯喝茶了。两个茶店的近距离对峙并不仅仅映射商业战争中的弱肉强食,更是茶饮这种古老的饮食文化在今天生存的可能性。我们的专营店固然保留了精致的欧式传统,令其在较为年轻的北美土地上成为时间上的"他者"。除了一众老龄化的顾客倚赖童年的惯性而不断前来,茶店的生命力显然没能依靠公众的猎奇而持续太久。很多时候,年轻顾客们进来兜兜转转,口中发出惊奇的称赞,却总也不会买下一只做成斑马形状的99刀茶壶。这和博物馆究竟有什么区别?可就连博物馆的部分展览都会定期更新,究竟有多少人愿意长年掏钱去看同一尊塑像?换句话说,茶叶的生命力不在怀旧,而是那已经是陈词滥调的"与时俱进"

口味茶如若仅是停留在激发新鲜感的层面,而无法引人向更深层次的茶文化探索,那就是失败,是流俗。而很多人却通过David's Tea,慢慢为自己打开一片饮茶的新天地。比如我的白人同学,自从成为David's Tea的忠实粉丝之后,陆续买入茶杯茶壶,以及更多的茶叶。我看着她办公桌上堆砌的茶具,深感"大卫的茶"或许是做了件好事。而圣诞节期间当我看到几乎人人都提着标有David's Tea字符的伴手礼时,我愈发觉得没什么好悲哀的了。

我曾在田野调查中不置信地问一位法师,为什么要把素食做成肉的形状、模拟肉的味道。她答道:"我想这就叫做,'欲令入佛智,先以欲勾牵'吧。"我当即恍然大悟。维摩诘所说,乃方便法门之要义的直接概括。有高尚的操守固然重要,但无善巧方便做牵引,只怕曲高和寡。正如印顺大师当年呼吁佛教发展要"契理""契机",我想茶文化亦是如此罢。而在保守的汉传佛教高呼着回归人间的今天,在星巴克亦重新估定咖啡的审美价值以及试图在它的门店里植入家庭和社区精神的今天,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期待,茶叶消费大众化那姗姗来迟的轮回呢?

文/ 不姬(文化人类学硕士在读) 图/yelp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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