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茶「温暖是心的温度」

母亲走了,带着一包的乌龙、绿茶、红茶、黑茶、铁观音等。留下冰箱里的香肠、肉类、水果,重新翻洗过衣服、被罩、床单。被她整改过的屋子焕然一新,很多东西都找不到在哪儿,不得不重新熟悉。

我们曾有过一段对话:

妈,你能不能不收拾了,好好休息一下?你收拾完,一走很快又恢复原样,我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得挺好的。

你把屋子搞得这样脏乱差,我看着就受不了。你舒服我就不舒服,总得有一个人不舒服,那怎么办?

当时,心里"咔"了一下--老太太,您怎么开心怎么来吧,只要你开心。自此,我像一个战败被俘的士兵,在她的世界里按时吃饭、喝茶、换洗衣物、调整房间布局,彻底向命运低头,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

母亲出身湖北一个乡绅家庭,祖上出过秀才,到外祖父那一辈家里还有私塾,49年以后被"共产"给好几家贫农。外祖父能识文断字,按母亲的说法也是个文化人,被抓去当兵,从朝鲜战场活着回来,带回来的还有军用棉被等各类物资。

外祖父一直活到72年,这是母亲的"黄金时代"。多年以后她跟我讲述自己的童年,"铜质的铙钹、银质的筷子和银元我们拿着做玩具,到处乱扔",这些东西在外祖父过世后,很快因为各种原因不知所踪,却至今存留在她的记忆里,闪闪发亮。随后,外祖母带着两个小女儿改嫁邻村,她和姐姐相依为命,"谁都不靠",初中毕业后不得不辍学。

这种经历,使得母亲外表温和内心强悍。她对这个世界没有安全感,压制自己的需求,几乎到了自虐的程度。她可以做一满桌菜,不断的催促我"快吃""把这个菜吃完,不然就坏了",转过头在一边吃咸菜,以至于我时常要停下来,强行把菜往她碗里塞。

要送她东西或带出去玩,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会先选择拒绝--不需要。除了茶。

村南头穿过马路就是冯氏祖坟,上小山坡往东走几十米是我们家的茶园。很小的一片,供一家人喝也足够。当地习俗是饭后一杯茶,绿茶泡在玻璃杯里,拿着串门聊天,串到哪家就续上水;没有带茶杯的客人进来,主人有提供茶水的义务,否则会被视为"没礼数";水见底意思就是续水,否则主人问一次之后,可以不管。

多年以来母亲只喝绿茶,喝得很猛,泡出来半杯茶半杯水。于我而言,这样泡出来的茶太苦太浓入不了口,母亲甘之如饴。二十年前在乡下,母亲还需要出去种地、采集松针做柴火,也是带这样半杯茶半杯水出门,累了喝一口解渴、提神。

工作以后返乡,总得给她捎一点绿茶,之前是买湖北本土的,后来托朋友买过安徽的炒青,收到的外地绿茶,也先给她留一份。桌上有罐《律师文摘》主编孙老师送的龙井,大半年我也就喝了一半,在她手下只撑三四天就没了,还被批评"这是秋茶,一般般,口劲不足"。

我不太懂茶,所以也不大能理解母亲喝茶时的心情,一直以为"浓""酽""苦",就是她的标准。熟普是不敢推荐了,给她泡了一泡自己常喝的生普,特别加量、延长冲泡时间,老太太还是不满意,觉得不好喝。过了几天,一盒茶业复兴送的白沙溪黑茶,被她从椅子下面翻出来。想试试,似乎又有点担心我是准备送人的。赶紧烧上水煮上,煮出来汤色红润、入口甘甜,推让了几番总算同意装到包里。

趁势翻出来抽屉里的铁观音、闽南水仙,一样一份给她再泡上,铁观音她看不上,却对水仙极其满意,觉得这个茶"香,有茶味"--直到此时我才略微有点明白,原来母亲喝茶,关注的也是茶的口感、品质,而非我先前所想的那样狭隘。临走时,突然想起来冰箱里还有两盒乌岽单枞,老太太打开闻了闻--这茶不错。铁盒子一扔,装进了包里。

|冯俊文,做书的工匠,读书的闲人,现供职北京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