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辛:茶思

山乡里产茶。

插队时候的劳动,也就离不开采茶。

采茶都得赶早,天蒙蒙亮,群山、树林、田坝、寨子沉浸在拂晓时分的雾岚中,空气格外的清新,人们挽着提篮、背着背兜、系上围腰,呼群结伙地走出寨子,踏着晨露上坡去采茶了。

大约因为活儿不重,出早工去采茶的,多半是妇女。因而一路走出寨子、走到坡上去的山间小道上,都是清朗朗的笑声,尖声拉气的呼唤,伴合着轻快的山乡小调,还有姑娘们轻捷的脚步声。

到了茶坡上,大伙儿就分散开了,这里两三个,那里四五个,互相望得见,却并不聚在一起。偏远山乡的茶坡,和我们习见的茶林场、茶乡里的景象不一样。所有的茶树都是零零星星无规则地栽在山坡上的。田头、土边有茶树,岩脚、坎下也有茶树,有的茶树傍着竹林,有的茶树长在半山上的悬崖峭壁间,还有的茶树长在高高的山巅上。也有一些有心计的农民,在山坡上开了荒,栽一圈茶树把开出的田土围起来。在田土上干活累了,坐在田埂边歇气时,随后摘一片两片茶叶在嘴里咀嚼着,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再好的茶叶也是立春以后采的,春季头一场雨之前采的,称为雨前茶,清明节前采的,称为明前茶。雨前茶也好、明前茶也好,无非是要申明这茶叶采得早,春天采得新鲜、采得嫩。尽管山乡里年年都遇倒春寒,但终究是春天了,采茶的姑娘媳妇们总没有冬季里穿得多、穿得臃肿。相反她们在采茶时总像要与春天比赛似的,把最好看的花衣裳穿出来。故而一到采茶季节,茶坡上就特别地好看。只见一丛丛、一蓬蓬、一簇簇碧绿生翠的茶树旁边,站着一个两个穿戴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媳妇,她们边说边笑边采茶,双手十指飞蝶般灵巧地随着流星一样的目光闪动,把小小的芽尖采摘到自己的提篮、围腰中去。远远地望去,青的山、绿的水、浓翠的山坡上一个个采茶姑娘在随着雾去雾来的晨岚里晃动,那真像一幅画。真的画是静止的,而眼前的画却是随着浪涌峰浮般的雾岚而时时变幻着的,尤其是采茶采到高兴时,只要有一个人带了头,轻轻地哼唱起山歌,那么远远近近的茶坡上,就会受到感染似的,你应我和地唱起来。哦,那行进的波浪般起伏的歌声,比起今天炒得很凶的歌星们的歌声来,完全是另一种滋味、另一番感受。

因为都是从山间云雾中采来的茶,这种茶就被城里人起了一个名字,叫云雾茶。

城里人喝到的云雾茶都是好茶,芽尖嫩、茶色鲜、茶汤香。故而云雾茶的名声就特别地好。其实山乡里采下的茶,哪一片不是云雾茶呢。好茶卖到城市去,卖给城市人喝。因而住在城里的人,年年开春之后,就在盼新茶了。讲究些的人家,新茶上得迟些,还像犯了病一样地思念。难怪啊,那新茶泡出来,味道就是不一样。可惜的是,城里人往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城里人拿来泡茶的水,都是从自来水管里流出的。这水经过了处理,放了漂白粉,实在是给年年上市的新茶打了大大的折扣,把那最好的滋味都败坏了。

在那山也遥远、水也遥远、路途更是十分遥远的乡间,终日劳作的山民们喝的都是淋过雨的茶,或者说是清明过后采下的大叶茶。叶片虽说大一些,看上去也不鲜嫩了,但是用山泉水一泡出来,嗬,你看嘛,茶杯面上一丝儿悬浮的白沫沫都不起,那汤色仍是诱人得很。呷一口,只觉得清香沁人,不愿放下杯子!

山民们时常对我说,我们吃的是粗茶淡饭。有客人来,我们拿豆子推些豆腐招待了。十分尊贵的客人来了,我们才割下一点腊肉来招待。只在逢年过节时,才杀猪宰羊地吃得好一些。城里人呢,平时的饭菜很讲究,吃得十分精致,住的就更不用说。至于茶,那都是斟来喝的。把茶叶看得那么金贵,那当然就该把好茶、嫩茶让给他们喝喽。但是我们的筋骨强壮,我们这里的山里人长寿,活到八九十岁,上坡下山的,他们走起来还健步如飞呢!

况且,况且我们到了秋天还能采茶泡,到了冬初还能采茶果,茶果榨出的油,你瞧吧……

所有这一切,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可是我总觉得,对于经常在那里讨论食品、讨论美食、讨论长寿的城里人,该是有点启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