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饮茶 不要屈膝,屈膝不是茶

我打江南的一条小巷走过,斑驳的女墙上长满了渐黄的青苔,小巷是一般的寂寥,可是没有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现在的姑娘大多到包厢里去了,谁还结着丁香一样的愁怨走偏僻的废巷?在小巷的尽头,在即将拐向服装一条街的步行街的街口,我忽然感到头上有秋影绰约踏来,罩在我满头青发之上,抬头望,是一片梧桐叶子悠悠凌空,翩翩向地,恰好,如履一个俗约,落立在我头上了。梧桐叶子依然是那么青翠啊,秋却已经来了。我打开了我的手机,翻开了"月历查看":立秋已经是有些时候了。

其实,我的心里也不太平静,有如秋燥,如这棵梧桐树,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不想招谁,不想惹谁,就只想历春历夏,历秋历冬,静静地阅尽春秋。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秋风来摇,秋雨来袭,看那树身上,谁用弹弓弹了好几个伤痕;还有,不知是谁从这里路过,腰身上揣了一把刀,碰到了这棵梧桐树,敲了一刀,也就走了。是梧桐碍了他的路?不是。是想砍梧桐当柴?不是。是想让梧桐去给他做一片床板托举一帘幽梦?也不是。什么都不是,就想砍一下。也像这个秋风,谁也没去惹他,他看谁都要拧一把,那梧桐不就被他拧掉了叶吗?你看,与你对面坐着的油光水滑的多可爱的女同事,不也被秋风在那眼角眉梢割了好几条缝隙吗?春的灿烂,让人气昂;夏的热烈,让人气盛;而秋之瑟瑟,让人气躁了。

无端地被秋风割了一刀,有长者便发来信息:稍安勿躁,忍把浮名,换了粗茶淡饭吧。我的心理不太平静,其实这还是好的,不平静,说明还是处于寒热交战,虽凉犹暖,近乎中庸佳态。一个信息也就把人给安抚下来了,一杯粗茶也就把心给安放在波澜不惊的砂壶中了。最少,这种心理状态不吓人。

吓人的是我的一位同学,几年了,没见面,五一、端午、中秋、国庆、春节、元宵,什么时候都没有片言只语,手机里号码虽然存储,却从没见铃声响起。在这个秋里,也就是我打这个繁华的城市里一条废巷走过,一片梧桐叶带一片秋影落在我额头上的这一天,他却滴滴滴地唤了我三下,犹如喊我三音节的名字。我低头一看,吓了我一跳:"万年以前,你在哪里?万年以后,你去了哪里?我,他又是什么呢?你,聪明的,请你告诉我,过去,现在,未来;你,我,他。故事?传奇?梦幻?苦禅主人求你啊,告诉我这一切。"这没头没脑的话多么吓人啊。有位同学曾经告诉我,这位名为苦禅的同学曾经脱帽剃发,在一座庙里修炼过一年,被他老婆孩子生硬地拖到红尘中来,来了,还是不好好过,天天说要上山。天天念叨要上山,却没上山,这就吓人啊。

我就觉悟到,单单我一个人坐在防盗窗密封着的阳台上喝茶,怕是不行了,我还得去苦禅老弟那里一趟,两人对喝。于是趁着这个假日,沿着同窗友情的线路,我出发了。

苦禅老弟呆在半山腰上,他老婆带孩子回娘家去了,留下他独自守在这所经常有云相访的学校里。师范毕业二十年了,苦禅还是与他老婆两人呆在这里,未尝动过,他动辄动些苦禅的念头,也当是天可怜见的。在山下,苦禅老弟来接我了,我俩拾级而上,两边绿色还浓得流翠,山上的枫树却也叶叶泛红,秋已经点染过了。秋高气爽,云已外地旅游去了?只有一片几片云漫无心绪,闲闲地晒秋阳。能够在这里呆,禅是容易禅,苦当不容易苦啊。我是一直钟情着红叶满天、清风满怀的。痴情的人总是春心苦恋,处处移情,念叨的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满墙春色宫墙柳地,以锦书托山盟,不问乡关出处。在春天,我也这么痴情过的,但是痴情的容易受伤。苦禅老弟说:幸亏有了这云,不然,我这伤春的情怀不知道向何处寄存了。我也这么感叹:城市的房子是越建越多,越建越精致与高档,而古典的秋日情怀却无处寄寓。你呢,幸亏有云可寄;我呢,幸亏有茶可寓。

余光中说李白:"凡你醉处,皆非他乡。"爱茶的人呢,凡煮茶处,都是故乡。我与苦禅老弟就在这半山腰上煮茶喝了。山上无煤气,也无煤炭,我们就拣松枝扳株条,野火烧壶;山上无矿泉水,也无自来水,我们就在一线小瀑布或者一汪小泉眼里接水汲泉。茶叶是苦禅老弟摘的,不知道是茶叶,还是什么草叶树叶。清泉柴火一泡,就无不是茶,什么都无妨了。喝吧,有点苦。难得有这样的时刻,情性顿忘,无欲无妄,以回忆的方式穿越时空。我们中间隔着各自的日子,从三年里的交往,到今日里的相会,究竟过了多久?云是份,茶是缘,虚空留白的,尽在不语中了。语还是有的,只是很零落,掉到茶里头,零落成了茶,和露又吞了下去。我们也追忆,我们也遥想,苦禅老弟的追忆是我前推前世也后推后身的故事,我的遥想也是苦禅老弟可以去装点从今而后的憧憬。就这样,我俩越来越聊出味道来了,如这杯茶,先前是苦的,是浓的,在舌头上久滞一晌,在齿颊处轻嗽一会,便慢慢甜了,便慢慢淡了。你道是雁过伤心,秋风秋雨愁煞人,我道是晴鹤排云,便引诗情到碧霄;春天来了,心开了,秋天到了,心就一定想不开么?看了这秋云,喝了这秋茶,我对苦禅老弟说,我来回答你那信息吧:生我之前谁是我,我都不论;生我之时,我只管我是我;我生之后,我是谁,我不管了。

说得苦禅老弟直点头:你这话才是禅啊。

我说不是禅。真的,我不说禅,不会说禅。

苦禅老弟说,不是禅才真是禅啊。我以为我起了带禅的名字就是禅了,错了。禅是不带禅的。

随他怎么解析吧。只要他不太消沉,发妄念,就不枉了我这秋日一行,就不枉了他这秋茶一壶。我顺着他的意思就说了:你那苦禅主人给改了吧,叫苦茶主人若何?

好。就让我向你倒上一杯茶,屈膝敬了。

不要屈膝,屈膝不是茶。我们平身,一块喝吧。

于是,即使已是秋天,我们也继续喝茶。

谁解茶中味 作者: 刘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