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重林专栏:品茶,三不点 [经典阅读]

在许多时候,常会听到类似"人生如茶"的感叹,这些句子本身与"人生如酒、如棋……"没有任何区别,都属于废话行列。但在宋代,我们真的可以读到那种"人生如茶"的价值感。

在北宋,对于许多非茶区普通民众来说,茶还是一种奢侈品,也不是日常的主要饮品,但无疑茶已经在各种民俗礼节中扎根。宋代何梦桂在《状元坊施茶疏》[1]写道:"暑中三伏热岂堪,驿路往来,渴时一盏茶,胜似恒河沙布施,况有竟陵老僧解事,更从鸠坑道地分香,不妨运水搬柴,便好煽炉熁盏,大家门发欢喜意,便是结千人万人缘。小比丘无遮碍心,任他吃七碗五碗去。"如果到处有茶铺,想必不用那么费力了吧。即便是喝得起茶的人,想去参与斗茶,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这涉及到茶在北宋的地位,北宋茶叶大兴,与皇帝的喜好脱不了干系。

某些茶品的精贵,在《归田录》中欧阳修已经有详细的说明:"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谓之团茶,凡八饼重一斤,庆历中,蔡君谟为福建路转运史,始建小片龙茶以进,其品绝精,谓之小团,凡20饼重一斤,其价值金二两,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每因南郊致斋,中书、枢密院各赐一饼,四人分之。宫人往往缕 金花于其上,盖其贵重如此。"

茶和茶文化都是由南往北的传播过程,宋代南茶北上已经取得很好的效果,加之宋代经济重心南移,南方士族阶层在兴起,这都为茶文化的发展带来很大的推动。经济和文化的发展是一回事,但就茶文化本身来说,在宋代的书写和品饮,很大程度上还是继承了唐朝茶美学话语,并做了进一步的完善和实践。

张舜民在《画墁录》[2]里吹嘘宋代茶法精到之处时说:"陆羽所烹,惟是草茗尔。迨至本朝,建溪独盛,采焙制作,前世所未有也。士大夫珍尚,鉴别亦过古。"那到底是不是这样?我们先从欧阳修谈起。

欧阳修是酒徒,不过,他在酒文化上所做贡献并没有茶那么大。"吾年向晚世味薄,所好未衰惟饮茶",他非常好茶,认为"茶为物之至精";同时,欧阳修也非常有鉴赏力,他的好友梅尧臣对他的评价很高,"欧阳翰林最识别,品第高下无(

)斜"。

欧阳修《尝新茶呈圣俞》为品茶做了宋代的美学定制:"泉甘器洁天色好,坐中拣择客亦嘉。"在这里,欧阳修提出了品茶需"五美"俱全,才能达到"真物有真赏"的境界,所谓"五美"即茶新、水甘、器洁、天朗和客嘉,可以具体分为三部分:自然条件(天朗、水甘、茶新),茶具(器洁)和品茗者(客嘉)。假如这三者中有一样达不到要求,喝茶就完全没有必要。

就像他在《尝新茶呈圣俞》中说的:"建安三千五百里,京师三月尝新茶。年穷腊尽春欲动,蛰雷未起驱龙蛇。夜间击鼓满山谷,千人助叫声喊呀。万木寒凝睡不醒,唯有此树先萌发。"

茶贵新,皇帝要喝的建安龙凤团茶,不仅要新,还要快,二月的茶,三月就要喝到。《和原父杨州六题──时会堂二首》(其一)说,"积雪犹封蒙顶树,惊雷未发建溪春。中州地暖萌芽早,入贡宜先百物新",欧阳修也强调茶的新。

明·唐寅 事茗图

对自然环境的鉴赏,欧阳修留下了大量今人耳熟能详的名篇,诸如《醉翁亭记》、《偃虹堤记》、《丰乐亭记》、《菱溪石记》等等。水的方面,欧阳修做《大明水记》,对陆羽《茶经》和张又新的《煎茶水记》则发出了质疑:"江水在山水之上、井水在江水之上均与茶经相反。陆羽一人却有如此矛盾的两种说法,其真实性待考,或为张又新自己附会之言,而陆羽分辨南零之水与江岸之水的故事更是虚妄。水味仅有美恶之分,将天下之水列分等级实属妄说,是以所言前后不合。陆羽论水,嫌恶停滞之水、喜有源之水,因此井水取常汲的;江水虽然流动但有支流加入,众水杂聚故次于山水,其说较近于物理。"水贵活,千里之外的采来的水,已成死水,何来甘冽?欧阳修对泉水的态度也暗示自己的理想之水。

像欧阳修这般的权势人物,身边梅尧臣、范仲淹、苏东坡一类的才子云集,喝茶自然不用考虑没有人来,当然,最怕的就是来多了。按照陆羽的说法,茶至多只能分五碗,要是多出两个人,开始的时候只能在一边看着别人喝,等到下一泡才能品尝。所以在欧阳修的茶事里,与他喝茶的人总共也不过就那四五人。

君谟既为余书《集古录邓》刻石,其字尤精劲,为世所珍,余以鼠须栗尾笔、铜绿笔格、大小龙茶、惠山泉等物为润笔,君谟大笑,以为太清而不俗。后月馀,有人遗余以清泉香饼一箧者,君谟闻之叹曰:"香饼来迟,使我润笔独 无此一种佳物。"兹又可笑也。清泉,地名,香饼,石迪也,用以焚香,一饼之火,可终日不灭。(欧阳修《归田录》)名茶、名泉,清而不俗,自是名士之好。

而宋代品茶的"三不点"法则,说的就是欧阳修的反面。点,就是点茶或斗茶,要是自然条件不好,或者茶具不洁,抑或是坐下有粗鲁之人,那茶就喝不成了。很显然,欧阳修是把唐朝茶的美学话语作了更为细微的规制,甚至是给出了品茶书写的范畴。

欧阳修的后辈学生苏东坡就有诗来进步强化这一美学:"禅窗丽午景,蜀井出冰雪,坐客皆可人,鼎器手自洁。"(《谢赠仙霞山茶》)

苏轼喝茶的地方是扬州西塔寺,善品茗的和尚选的地方都是好山好水;有好茶,又赶上风和日丽的艳阳天,刚好下过一场雪,茶具洁净,来的都是与自己趣味相投之人,诗文这才写得有感觉。要是对照他的"饮非其人茶有语,闭门独啜心有愧",就更加会突出这样的心态,茶在文人的笔下,已经是判定雅俗的分界点。这样的观点,到宋徽宗写出《大观茶论》时,已经变成了"喝茶便雅",连皇帝都号召有钱人多喝点茶脱脱俗气:"天下之士,励志清白,竟为闲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锵金,啜英咀华,较筐箧之精,争鉴裁之别。"很可惜的是,这个爱好广泛的皇帝,最后丢掉了江山,否则,一个真正的茶叶盛世必然在宋代产生。

与唐代不一样,宋代因为皇家的积极提倡,喝茶多了许多政治因素,也取得很大的发展。不仅有皇家专供的北苑茶园,还在宫廷中设有专门的茶事机关,对宫廷用茶评出等级,也为茶定制了专门的礼制,就连皇帝的赐茶,也成为了皇家对臣子、外族的一种重要沟通媒介。茶媒到了民间,则体现在重大事件上,比如乔迁、待客、订婚、结婚、送葬、祭祀等等都看得到茶媒之隆重。

究其原因,还是茶的产量不高,物以稀为贵,再加上风尚如此,以至发展成为得茶者多有感激涕零的表达。在这点上,欧阳修做了很好的表率。

欧阳修为蔡襄的《茶录》作的后序中写道:"茶为物之至精,而小团又其精者,录序所谓上品龙茶是也。盖自君谟始造而岁供焉。仁宗尤所珍惜,虽辅相之臣,未尝辄赐。惟南郊大礼致斋之夕,中书枢密院各四人共赐一饼,宫人翦为龙凤花草贴其上,两府八家分割以归,不敢碾试,相家藏以为宝,时有佳客,出而传玩尔。至嘉佑七年,亲享明堂,斋夕,始人赐一饼,余亦忝预,至今藏之。余自以谏官,供奉仗内。至登二府二十余年,才获一赐,而丹成龙驾,舐鼎莫及。每一捧玩,清血交零而已。"。茶贵新的年代里,一个小小的龙团被如此重视,算得上茶史上的奇观。

茶媒在君臣关系上的重要作用,在欧阳修《和原父扬州六题──明会堂二首》里,也体现出来。"积雪犹封蒙顶树,惊雷未发建溪春。中州地暖萌芽早,入贡宜先百物新。忆昔尝修守臣职,先春自探两旗开。谁知白首来辞禁,得与金銮赐一杯。"说的是茶,也是对皇帝的忠心表白。

茶品如人品,经过欧阳修之手,而成为中国茶人嘴边最爱念叨的句子。明代画家徐渭《煎茶七类》说得就更露骨:"茶侣,翰卿墨客,缁流羽士,逸老散人,或轩冕之徒超然世味者。"喝茶,是茶挑人,不是高洁之士,你就不要坐下来与我一起喝茶。

欧阳修留有《双井茶》一诗,说的也是人与茶的关系。"西江水清江石老,石上生茶如凤爪。穷腊不寒春气早,双井芽生先百草。白毛囊以红碧纱,十斤茶养一两芽。宝云日铸非不精,争新弃旧世人情。群不见,建溪龙凤团,不改旧时香味色。"以茶喻人,佳茗之不可得,好比君子之质。而茶事与人事,已经纠结得分不开了。

茶德关系,苏轼与司马光有过交流。《高斋漫录》中载,司马光和苏轼有一次谈论茶与墨的特性,司马光说:"茶和墨正好相反,茶要白,墨要黑;茶要重,墨要轻;茶要新,墨却要陈。"苏轼答道:"其实茶和墨也有许多相同点,譬如茶和墨都香,这是因为它们的德性相同;两者都坚硬,因为它们的操守相同。这就像贤人君子,虽然彼此的脾气性格不一样,德行却是一致的。"苏轼的解答令司马光很满意,这个问题,其实也是回答欧阳修的。

在茶事上,欧阳修还主张政府少收税,降低茶价,以便更多的国人喝得起茶,甚至还很早就提出茶对于国防的重要性。这样的观念太超前,要到几百年后,鸦片战争因茶而战,国人才能明白茶叶对这个民族究竟意味着什么吧?

朱熹曾说:"建茶如中庸之为德,江茶如伯夷齐叔。"他批评张南轩(理学东南三贤之一,其他两位是吕东莱和朱熹)在《南轩集》里的两句话"草茶如草泽高人,腊茶如台阁胜士",朱熹觉得,照张南轩的说法,"则俗了建茶,却不如适间之说两全也"。这体现出朱熹的中庸之道,哪方面都不得罪。建茶是腊茶,江茶是草茶,欧阳修说,"腊茶出于剑建,草茶盛于江浙"。这两种茶不过是因为加工工艺而呈现出不同品质和口感而已,但斗茶就是斗人,也许这样才旗帜鲜明,比如"岕茶为名士,武夷(茶)为高士,六安(茶)为野士"(清蒋伯超《南溽楛语·品茶》。

我们稍稍回望,就不难发现茶在不同时代扮演的角色,魏晋谈玄,唐宋谈禅、谈德,明人谈生活、谈品味。

(明)文征明 惠山茶会图

朱权的《茶谱》,为明代茶事的开山之作。《茶谱》里说:"盖羽多尚奇古,制之为末,以膏为饼。至仁宗时,而立龙团、凤团、月团之名,杂以诸香,饰以金彩,不无夺其真味。然天地生物,各遂其性,莫若叶茶。烹而啜之,以遂其自然之性也。予故取烹茶之法,末茶之具,崇新改易,自成一家。"从明代开始,宋代皇家定制的龙凤团茶被废弃,茶的形态向散茶方向定型,从而形成了今天我们多见的茶叶形态。朱权所说的自然之态,不仅仅体现在茶叶形态上,还包括其制作工艺、冲泡过程。

虽说是"自成一家",《茶谱》还是延续《茶经》、《茶录》的体例,不过在道具上做了一些革新,在泡茶程序上也多有简化,这是顺应茶叶形态变化而来,不足为奇。比如启用青花瓷,废宋茶盏。

茶境而言,朱权更是直接承袭了唐宋以来定制,甚至连所用术语都与宋代别无二致。"凡欲点茶,先须供烤盏。盏冷则茶沉,茶少则云脚散,汤多则粥面聚。以一匕投盏内,先注汤少许调匀,旋添入,环回击拂,汤上盏可七分则止。着盏无水痕为妙。"如果单看这段文字,会令人以为讲的是宋代茶事。

茶美学而言,还是宋代的"三不点",依旧是环境、茶、人三者皆可人,"是林下一家生活,傲物玩世之事,岂白丁可共语哉?"白丁之类的俗人是不懂喝茶的,得要隐者、雅士才行,他们是俗的对立面。"凡鸾俦鹤侣,骚人羽客,皆能去绝尘境,栖神物外,不伍于世流,不污于时俗。"

"三不点"到了明代末期,发展成为冯正在《岕茶笺》中总结出的品茶的"十三宜"和"七禁忌",更加严格,更加细致。十三宜是:饮茶一无事,二佳客,三幽坐,四吟咏,五挥翰,六徜徉,七睡起,八宿醒,九清供,十精舍,十一会心,十二赏鉴,十三文章。七禁忌为:一不如法、二恶具、三主客不韵、四冠裳苛礼(指为应酬)、五荤肴杂阵、六忙冗、七壁间案头多恶趣。这反映的都是文士茶饮对环境、氛围、意境、情趣的刻意追求。

喝茶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呢?

朱权说:"会泉石之间,或处于松竹之下,或对皓月清风,或坐明窗静牖,乃与客清淡款语,探虚立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神表。"茶能"助诗兴"、"伏睡魔"、"倍清淡"、"中利大肠,去积热化痰下气"、"解酒消食,除烦去腻",在《茶谱》序言里,朱权说"予尝举白眼而望青天,汲清泉而烹活火。自谓与天语以扩心志之大,符水火以副内炼之功。得非游心于茶灶,又将有裨于修养之道矣,其为清哉!"白眼看青天,朱权直追魏晋隐士与盛唐的名士气度,就是对世俗的毫不保留的鄙视,朱权借用一系列白眼名士来申明自己的修道志向。

(明)陈洪绶 停琴品茗图


[1]何梦桂:《状元坊施茶疏》见《潜斋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2]张舜民:《画墁录》,《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周重林,物质观念史研究者,传媒人。著有「茶叶战争」、「茶叶秘密」等。与李乐骏先生合著「茶叶江山」将于201410月面世。他的微信是:14267292

题图/宋 刘松年 《撵茶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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