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会的人生离合,是让我们懂得珍惜当下

为何有茶,我想,还是因为我们太寂寞的缘故。

这种寂寞,类似于书法里的留白,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空旷,耐着份知音难觅的隐忍,是此处无声胜有声。

于是茶成为了最安静的观者。

一个人坐,要有茶。两个人相望,要有茶。三个人畅谈,还是要茶。众人集聚,奉上的,依旧是茶。

"茶凉了,我去给你续上。"一句简单的话,让一个男子的精魂,在一棵银杏树下等了50年。那是电影《爱有来生》里的对白,好的故事,动人情意,还有一杯在石桌上缓缓凉去的茶,让无数人在暗夜,在一个人的时光里,潸然泪下。

独处时,温壶,投茶,缓缓冲了水下去,一个人静坐窗下,就等那茶香味慢慢飘出来,有些怅然,有些回味,有些低眉,江南的婉转颜色,难描难画的,而那情致,一定要用茶来做底色的。

来了朋友,斟上新沸的热水,不可以是煮老了的,半大玻璃杯,投了明前的新茶进去,只见那叶片在水中渐渐舒展,水里飘些清淡绒毛,一口抿就的温柔,绿森森的一杯子的盎然,即便无话可说,单单托着这么一钵热饮在那里缓缓地吹气,也是春光无限好,茶凉了,续上,心依旧是暖的。

又或者,到田野间,或是湖边可爱的居所,携一个小巧茶屉,拉开来,有几个木头暗格,分别盛着立式小茶壶、小茶叶罐、海洗是省了,然而还有许多精巧小茶件、茶巾,和可口小茶食,真是让人欢喜赞叹。茶屉是仿效《长物志》中古人的做法,还原了几千年前从容优雅的生活,我始终觉得优雅这个词与经济是无关的,它更侧重的是一种生活态度和人生格调。

《浮生六记》很动人的一个地方就是,沈复和陈芸用他们自己的品味和情调,构造了平民生活最大意义上的奢靡化,这个奢靡,与物质无关,只作为一种感官上的迷醉和赞赏来陈述。书中提到沈复夫妇与另外一对好友心仪苏州南园、北园春景,觉得对花冷饮,殊无意味,"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冷饮,指的是喝酒;热饮,便是红楼梦中所指的"吃茶"了。然而他们囊中银钱有限,奴仆有限,古代亦没有保暖瓶,对花热饮终究有些技术难度。陈芸是个妙人儿,马上想出好主意:"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

陈芸不仅会动脑经,对于茶道,应该也略懂几许,并且很有创意。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樶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平江路上的停云香馆主人,就在今夏,效了芸娘的方子,当真置一托茶叶在花蕊上,第二日赶早起了,选了道八的青花山水甑和竹泉的青花"江东八景"之一的烟寺晚钟,一个金补小茶碗,取了茶煮了水泡了,独自对花饮,期间心绪,难描难画,道不尽那花间一瓢饮。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陈芸并非十足的美人,然而沈复陶然沉醉其中,甘愿为其放弃一切,但求与芸长相厮守,三白真挚的情意固然令人感动,但同时也和深深吸引着他的,陈芸身上那弥漫着的种种无法言喻的贵族化的精神气质有关。所谓贵族,还是无关品级和地位,指的还是一种脱俗的人文情调,有点小众,有点另类,有点高贵。它也可以以一种大众化的面貌出现,以物化的手法来形容,便是晚秋的霞光,大片的云海,或是江南的春雨。它还可以是一首诗: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总之,它是一种人人可以欣赏,但是又无法言喻的美感。又也许,它是人人可以看到,甚至触摸到,但又不一定是人人都能感知到的。

这和茶道的精神是那样地相似。

禅门中,流传着"吃茶去"的禅宗趣闻,传为美谈,让我们知晓众生平等的美好,也让"禅茶一味"有着更为直指人心的力量。

几百年前,日本茶道也提出了"一期一会"之说,最高境界是冥想中的涅槃,它用茶会的方式,承载主客相聚的欢愉,思考人生的离合,要我们珍惜当下。这和禅的精神也是相通的。一说人所有的烦恼都是离了当下而生,所以这茶,当真还是要热饮的好。

那日受朋友之邀,去天目湖边的一所茶庄参加笔会。园子叫"苏园",茶便叫做"幽香苏"。我本苏姓,到了这里,有隐隐若归之感。主人敦厚热情,差人沏了各色茶水奉上。又在茶庄的露天楼宇间设宴款待,各色菜式里均有茶叶,有几款索性都用茶叶烘焙后调味制成,或细绵软糯,或清甜可口,其中一味我尤其喜欢,是用特选茶叶在滚油中炸到松脆,装盆撒白糖食之,其脆、其香、其奇异滋味,过口难忘。那是一个美好的茶之夜,亦让我想到了"一期一会"的隽永含义。这茶,算真是吃着了。

文图:苏眉,原笔名米苏。苏州茶、美食专栏作家,苏州大学、苏州高级艺术学校等高校特聘传统文化讲师、相城作协副主席,著有个人文集《提拉米苏在独白》、《素茶书》及多部合著文集,其小说、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雨花》、《诗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