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力:茶思壶语

对生命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当然是水。人体组织大都由水分构成,科学家在各大行星上寻找水痕,要依此判断生命存在的可能。"美国鬼儿喝凉水儿,喝了凉水儿不打盹儿。"我在圣荷西学习时编了句顺口溜,幽了当地朋友一默,那洋人懂汉语,也不介意,只是憨憨地笑。美国人习惯喝生水,自来水管里的液体直接入口,据说绝对卫生。但是我总将信将疑,你想想,从水厂到用户那么长的距离,污染就不会出现?一旦埋在地下的管道出了问题谁能发现?饮用与冲厕是不是同一水源?有没有传染病人对着水龙头喝过?如何保证暴露的水嘴不接触空气里的病菌?在美国时,我情急之下也喝过凉水,总觉得肚子在可疑地响,是不是某些微小动物在肠胃里作祟?狐疑之后倒也没事。"美国胃"适应凉水,连早餐奶都是凉的,产后妇女也喝冰水。"中国胃"适应热水,喜欢与体温相宜的饮食入口,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人合一。喝生水是自然行为,喝开水是文明行为,喝茶水是文化行为。

欧美人也喝茶,但是茶文化的根在中国;中国人也喝咖啡,但是咖啡文化的根在海外。咖啡文化激越,茶文化清雅。用咖啡刺激一下,忙时为了更忙;用茶汤平复一下,茶歇忙里偷闲。咖啡味重,让你过口不忘;茶汤清淡,让你朝深处体验。咖啡有速溶产品,茶更讲究功夫。有人追随现代节奏,发明了速溶茶,但推广不开,为什么?因为过于方便,喝走了丰满的茶韵。美国文化注重效率与结果,中国人喜欢享受过程,不着急把事情办完。""有一个""""有三个"",一个""满足的是生理需求,一口化三,变喝为品,也就高雅起来,越是高级的茶场面,茶杯越小,而且不可一饮而尽。在中国美学里,最高的艺术欣赏状态就是""。品味,至少有三倍的快乐;品评,至少有三倍的深刻。圣荷西州立大学主管国际事务的诺瓦特博士对中国人喝茶多有不解,他在中国访问时,主人不时地提起暖瓶往茶杯里续水,非常殷勤,他认为既然这样好客,就该给换点儿新茶,我告诉他,不是华人小气,只因第二水或者第三水茶才能喝出味道与学问来。

近年来为什么出现了很多茶馆?茶生活是清雅的社交铺垫。在装修古朴的包间里品茗,再摆上象棋、围棋与小吃,工作被生活化了,不经意间就谈成了事情,人散后还可独自留下发呆。有闲者最富有,远离吆五喝六、没完没了的餐盘世界,心静了许多,这种方式很受儒商青睐,俗商们也来附庸风雅。如果开个凉水馆,准没生意,美国人也不愿意光顾,因为没什么情趣。西方的咖啡馆与酒吧太过热闹,近些年来兴起的静吧倒是暗通茶文化的真精神,多了几分智慧。

乾隆晚年想退位时,大臣们劝谏,"国不可一日无君",他应道:"君不可一日无茶。"国家放得下,茶放不下,大事小情是不是被颠倒了?国家是天下的一部分,茶是生命的一部分。在一片片小小的茶叶上,唐代大诗人李白发现了"银河洒芳津,采服润筋骨"的妙处,从大宇宙写到了小宇宙。陆羽有"珍鲜馥烈"的说法,体会格外独到,每个字都值得透彻研究。文人讲究琴棋书画诗酒茶,老百姓关注柴米油盐酱醋茶,无论精英与草根,茶都是生活底盘,亦为第一健康饮料,讲究的人喝盖碗茶,老百姓喝大碗茶,雅俗共赏,殊途同归。茶性无好坏,适合最重要,我喝得很杂,但总认为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款作品,渐渐有了感觉,可能红茶最值得研究。

茶生活只求静吗?也求动。斗茶源自福建建安。"较筐箧之精,争鉴裁之别",以便选出上品为朝廷"贡茶",在唐代冯贽《记事珠》、宋代蔡襄的《茶录》、祝穆的《方舆胜览》中都有记载。斗茶追求色泽"鲜白",汤面均匀,汤花与茶盏相接处没有水痕才是好货,"茶色白,入黑盏,其痕易验"。福建建窑、山东淄博窑、江西吉州窑、山西榆次窑都是黑瓷的主要产地,而以"建盏"最为世人称道。如果釉面呈现兔毫条纹、鹧鸪斑迹、日矅光痕,一旦茶汤入盏,能放射出五彩纷呈的点点光辉。斗茶地点多选在山林野外,水也是特供甘泉,天趣人乐浑然一体。范仲淹的《斗茶歌》赞叹道:"斗茶味兮轻醍醐,斗茶香兮薄芝兰。"

"水是茶之母,壶是茶之父,杯是茶之子",这种家庭比喻很形象,但不精细,因为每一类茶具都是个大家庭。仅茶圣陆羽在《茶经》中就开列了28种,多数以竹木制作。现代茶具丰富得可以视为独立艺种,器形、色彩与质感林林总总,以紫砂最为名贵。

茶具艺术向精深之处拓展,大称流派,小称风格。文人画壶就是一绝,比素壶多了风景,比匠人画壶更有意境。儒家有"君子不器"的偏见,把手工艺品视为匠作,国画艺术与陶瓷艺术的结合一直备受冷落,直到民国,"珠山八友"才将文人画搬到陶瓷作品上。如今的开放艺术观形成了新国艺理念,许多人有画磁画陶兴趣,笔墨语言加上陶风瓷韵,展现出来的是多重诗性。(本文作者为青岛大学教授,从事美学与国学研究)

(作者:徐宏力 来源:齐鲁晚报 责编:艾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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