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茶

写下这个标题,金陵的春天开始显出热的迹象。许是认识同样好茶的佳友,或是隐藏在岁月里渐渐趋于平和的性情,喝茶从无关紧要到一日一面,过渡得无有边际。如同吃饭,睡觉,读书一般。茶米油盐酱醋茶,终归开始认得这个茶字。茶于人世,当得"敬"意。你敬人好茶一盏,如敬己,如敬父母,天地。


之前写字,桌上没有茶。三伏天,汗水涔涔,只把纸上春秋作竹林,凉也是风,热也是风。并不曾想到手一伸,便能取盏中野泉清物。如今饮一口,再写,也不怕断了文章的"气焰",倒有随饮随醒的好。年少时,嗤笑随园食单里那些个人喜好多半偏激。茶因水,水因天地性灵。岂可以一人审美论道天下。龙井独善,阳羡洞庭次之,六安,毛尖,梅片可行黜落。仿佛天下茶,唯有龙井,最得真趣。龙井茶好,天下人尽知。但未必人人得其妙。至于酒,随老喜欢溧阳乌饭,苏州三白,狠者如山西汾酒皆有品,而苏中女贞,元燥,通州枣红之类则不入流。扬州木瓜更为不堪,谓之"上口就俗"。如今看来,古时的茶酒饮食多文人偏爱,舌尖事,秉性事,也入茶事,酒事。以今人之目光,性情,怕是要翻天覆地,另辟蹊径去。


昔年取梅花上几缕雪片,并不是为了茶。只是读了红楼故事,也生出许多好奇的天性。取浆果做胭脂,收雪片熬火成水。那时,天公没有当下的黑脸。草木花叶上的雪,人皆以为是干净的。煮茶煮饭,也敢入口。且知清甜,别有风味。方法简单,挑一个不曾用过的陶罐,为得是不叫雪水有杂质,杂味。通风处,静置几日。打酒的长柄竹瓢舀出备用。专取梅心中包裹的雪,耗时费力,半日无有二两。但冷香扑鼻,能柔情境。外公之言,顽童非得此法,方可打磨心性。比戒尺,面壁之术,慈祥太多。比习字,读书之法,活泼太多。如今没有几个人敢收那花草上的雪,人皆"谈天色变"。可是去那幽深清澈的瀑布流泉边,还是忍不住带回几桶水。照样拿来煮茶煮饭。人说,能喝么?反问,不能喝么?然后,相视一笑,皆大欢喜。


这几日,信阳毛尖,大佛龙井,天目白茶,桐城小花,轮番上阵。这些明前佳品,都是亲友们的各自私藏。不予玫瑰,予佳茗,一样满室生香。且入了喉的香味,更长久些。母亲因喝惯了雨花,便也欢喜与之相若的信阳毛尖。那些坊间售卖的茶,常取名"竹林七贤","四君子","状元红"。做梦也有茶的趣事。曾梦一生姓查,名翀。十年寒窗,无茶不可读书。入江南贡院前,先至茶铺。问店主,天子门生,饮何茶?曰:龙井。又问,宰相门生饮何茶?又问,宰相门生饮何茶?曰:猴魁。生大喜,"那在下呢"?店家上下打量,"未知阁下尊姓大名"?生取案上笔墨,龙飞凤舞。店主端详,"哦,原来是扎羽中啊。我这里有上好的毛尖。"玩笑归玩笑,观这信阳毛尖与金陵雨花或是一对干将莫邪鸳鸯剑。长相厮守,也是好命。母亲笑,满满一桌茶,恍惚某个实验基地,千亩茶园就在家里。这无比滋润的文明,精神与物质,才叫双丰收。尝过百草,或谈得上"吃"字。至于"懂"字,路漫漫兮。


人生的滋味收于杯中清影,顷刻间,人人都化骨成绵。一半慧根,一半癫狂,偶尔又生"地主"的"敛财"之心。只是这世间许多东西,有银子无处买去。敛财,不如敛茶。我常贪心,要喝友亲手所摘所炒所种之茶。她说她亲手摘的,不够我喝两杯。一杯足矣,何须两杯。世上的好东西,没有贪婪的道理。她摘得多少,无关紧要。只是,这手上的温度入了茶,也入了心。她虽不摘茶,却日日与茶为伴,挑来挑去,仔细不过,耐心不过。那是她的领地,周遭无有话痨,即使面无表情的工作,也难掩她眉间痴迷。


嫁到福建去的金陵姑娘贞姨,有不争的雅号。回宁特地送了她们茶叶研究所研制的新茶,想要多,没有。她自豪于面,任它坊间万儿八千的银子,独此一味,无处寻去。茶汤不似红,不似黄绿,却又恰如其分。名归红茶,实属鲜纯。有荷香,也有新稻的清香。与绿茶交叠而饮,亦不会"醉"。她比几年前的照片,稍显消瘦。我问她,饮茶故?侍茶故?她泛着朗朗的笑容,谓之茶不瘦人人自清。谈话间,说起今年川茶丰收,湘茶受损,茶农诸般苦楚,田间陇上,都是望天而收。多收了三五亩,少收了三五亩,皆难得采收的喜悦。万物苦,万物生而不息。于普通的劳众,农林牧副渔,勤勉戮力,几成坚守的生活。哪里有那许多风雅的潇洒。何忍责难,何忍相欺,何忍不珍惜!


花寄来的大佛龙井,品质优良,市面上常有卖家拿去充兑狮虎龙井。可见,系出名门,也是负累。我不犯人,人来犯我。茶罐上署名新昌佳叶。看见新昌两字,想起多年前途径之地。那里离新昌市区还有几十公里。售卖早点的大婶忙里忙外,小卖部的身后远远望去,就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茶园。同行的司机问,那么多的茶,不够生活么,还做这起早贪黑的买卖。地广人稀,能赚几何。大婶淳朴,只顾忙碌,来不及答话。身边十几岁的少年,刚从茶园回家。直嚷着口喝,肚饿。取了笼屉里的包子,端冷茶就咬。母亲望了一眼,又是责怪,又是心疼。一行人遥望茶园好久,说不出什么。只记得司机师傅买了十几袋包子。大婶不多言,把每个人的水杯里都装了茶叶。随车的保温瓶蓄满了刚烧开的水。


日人饮食,常怀恭敬感恩之心。茶尤甚。器多简素,返璞。艺多虔诚,笃信。乡间老妪,寺中高僧,皆会饮。我国中人,亦不乏能斗茶者。但于饮,多在唇舌功利间。离"诚意"尚远。那样珍惜的感觉,已非唇齿间的快意,是以日月为计的缓慢行程中,带着信仰的声色。处处冷漠而贫瘠,一棵桑树救不回一春待哺的蚕。茶若言禅,便是布施了光阴。在那崇山峻岭间的茶园里转一转,念一念茶的清音,"采茶非采绿,远远上层崖。布叶春风暖,盈筐白日斜。旧知山寺路,时宿野人家。借问王孙草,何时泛碗花。"王孙草,岂是无知的尊贵。不识碗中花,谈什么老君与千岁。


我依然记得某个画面。在一切不屈的日子里,时光熠熠。下楼,拿起桌上的白色茶杯。换蓝色衣衫,城铁呼啸而过,转眼驶入隧道。看报纸的人,捧着茶杯的人,都冲向那山顶。那山上,茶人们的帽檐迎着风。俯身,眼中噙着泪与希望。